凌晨两点十七分，伍斯特的雨还在下。窗外的街灯把潮湿的鹅卵石路面染成病态的橘黄色，像极了从未彻底愈合的旧伤。在这种时刻，这种天气，人类通常会蜷缩在某种形式的巢穴里——无论是真实的床铺，还是酒精制造的虚假温暖。而我却打开了手机，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，寻找一个名叫“约炮”的仪式，一场现代都市里最常见不过的孤独消遣。
地理位置：伍斯特。筛选条件：女性，二十五至三十五岁，在线。滑动，刷新，再滑动。数字化的面孔一张张掠过，每张照片都经过精心校准，展示着恰到好处的诱惑和疏离。这是一个奇异的集市，明码标价的不是肉体，而是短暂的时间碎片和更短暂的亲密幻觉。
匹配成功的提示音刺破了房间的寂静。头像是一个模糊的侧影，用户名简单到近乎敷衍：“L”。距离显示一点二公里——在这座城市的老城区，意味着可能就在下一个街角。没有寒暄，对话直接的令人释然：
“现在？”
“现在。”
地址跟了过来，像一枚精准投掷的飞镖。没有更多需要探讨的了。规则早已被这座城市里所有午夜游荡的灵魂默记于心：不问真名，不谈过去，天亮前离开。
套上外套时，我瞥见镜中的自己——一个被屏幕蓝光漂白过的男人，三十岁上下，眼底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疲惫。这张脸似乎既熟悉又陌生，像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模糊倒影。我没太在意，只是归咎于睡眠不足和雨夜的迷离。
雨丝斜织，将伍斯特的尖顶和古老砖墙浸泡得模糊不清。街道空无一人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回响，听起来过于清晰，甚至有点突兀，仿佛这声音不属于这里，或者不属于这个时刻。导航指示的路线穿行在我自以为熟悉的街区，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陌生感。那家通常凌晨还亮着暖光的便利店窗口漆黑一片；常经过的那个小广场上的雕像，其姿态似乎也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，手臂抬起的角度更加绝望，像是在无声地警告什么。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，一阵寒意让我加快了脚步。是焦虑，还是兴奋？或许二者本就是这个仪式的一体两面。
目的地是一栋乔治亚风格的老公寓楼，隐匿在一条我从未留意过的小巷尽头。楼体黑黢黢的，只有三楼一扇窗户透出微弱的光，那恰好是我要去的楼层。门禁系统泛着陈旧的黄光，按下房号后，蜂鸣器响起，门锁弹开，顺畅得没有一句问询。
楼道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。暗红色的地毯吸收了足音，墙壁上剥落的壁纸诉说着无人倾听的衰败。我停在305房间门口。门，是暗沉的、厚重的橡木，与整栋楼的破败感格格不入，像是新装上去的，或者是从某个更古老、更庄严的建筑里直接移植过来的。没有猫眼。
我敲门。
门开了。没有链锁滑动的声响，没有谨慎的打量。它就这样无声地向内开启，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。
门后的房间宽敞得出奇，与这栋楼逼仄的楼道形成荒谬的对比。陈设却极为简单：一张深色沙发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孤零零的、过于集中的光晕，一个壁炉，里面没有火。空气冰冷，带着一股尘埃静止多年的味道。而站在房间中央的那个人——
是我。
不是镜像，不是相似。是完全一样的五官，一样的身形，甚至连身上那件灰色针织衫的褶皱，都与我此刻穿着的这件毫无二致。一样的头发因为淋雨而略显潮湿，一样的手指因为紧张或寒冷而微微蜷曲。唯一不同的，是眼神。那眼神里空无一物，是一种彻底勘探后的虚无，一种我只在最深的、关于坠落的噩梦尽头瞥见过的东西。
时间凝固了。恐惧？不，最初涌上的并非恐惧，而是一种极度荒诞的确认感，仿佛潜意识里某个一直嗡嗡作响的音符，突然被拨响，震得人神魂俱裂。我们对视着，在两个错位的时空节点上，完成了人类历史上最沉默、最绝望的“约炮”匹配。
“……你是谁？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。
他——我——的嘴角牵动了一下，那算不上一个微笑，只是一个肌肉疲惫的抽搐。“你觉得呢？”声音也一样，只是更沙哑，像用了太久又从未保养的乐器。
他向我走来，步伐平稳，没有威胁的意味，只有一种沉重的、宿命般的必然性。他绕着我走了一圈，目光像X光一样扫描过我的全身，审视着，比较着，最后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。
“别来了。”他终于说，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，“所有这些。敲门，进门，脱下衣服，重复那些毫无意义的动作，试图用另一个人的体温来骗自己还活着。没用的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他停在我面前，距离近得我能看清自己眼角的细纹——那在他脸上似乎更深一些。“你以为你需要的是性？是释放？是征服？一次短暂的连接，好让自己在明天挤地铁时，还能感觉像个‘人’？”他嗤笑一声，那声音冰冷刺骨。“你只是在预习。预习我。”
“你到底是谁？！”恐慌终于攫住了我，胃部一阵抽搐。
“我是你扔在时间后面的东西。是所有这一切——”他挥手指向这个房间，窗外空洞的雨夜，以及这整座城市，“必然的结果。我是你一次又一次深夜出门，走进一个个陌生房间，寻找一点点确认，最终找到的东西：空无。一个回声。你总有一天会变成的样子。”
“不…这不可能…”
“看看这间屋子，”他不带感情地命令道，“仔细看。”
我环顾四周。直到此刻，我才真正看清。沙发上积着厚厚一层灰，落地灯的灯罩破损不堪，壁炉里堆满了冰冷的、灰白色的灰烬。墙壁并非素雅，而是大片斑驳，墙角挂着蛛网。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漫长时光彻底遗弃后的死寂。唯一崭新的，是那扇我走进来的门。
“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房间，”那个“我”用单调的声音陈述着，像在念一份索然无味的报告，“在每一条你滑动屏幕寻找猎物的街道尽头。它们等着你，或者我们。它们是终点站。你以为你在不断遇见新人，其实你只是在一次次、用不同的方式，遇见最终注定要变成的这个我。重复，直到彻底磨损，直到对所有温度都失去感觉，直到只剩下这具还能行走、却早已内部锈蚀的空壳。”
他伸出手，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，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，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，然后无力地垂下。“回去吧。趁这门还没消失。趁你还能感觉到一点除了冰冷以外的什么东西。哪怕那是欲望，是孤独，是痛苦——任何东西都好。至少那还证明你没变成我。”
我无法思考，无法移动。巨大的、无法理解的真相像冰川一样压下来。
他转过身，走向房间最深处的阴影，不再看我。“记住这个房间。你会再来的。一次又一次，直到你不再需要那扇门，直到你成为守在这里的那个。这就是伍斯特给你的‘约炮’。你约到的，永远是你自己腐烂中的未来。”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。踉跄着冲下楼梯，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，扑进冰冷的雨夜里。我疯狂地奔跑，直到肺叶灼痛，才敢回头。
身后，没有小巷，没有公寓楼。只有一堵湿漉漉的、没有任何特征的砖墙，仿佛已经在那里立了一个世纪。
我瘫坐在雨中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感受着雨水真实的触感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，屏幕自动亮起。又一个通知，又一个匹配成功，又一个一点二公里外的邀请。
我的手指颤抖着，悬在屏幕上方。
雨一直下。伍斯特的夜晚，从未如此巨大，又如此狭窄。狭窄到只容得下一个人，和他的幽灵，在无穷无尽的回廊里，永不停歇地约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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